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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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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3 章

晏峋怔忡地望著她, 整個人,像被她剛剛說的所有話,砸埋在原地。

她說, 她喜歡他, 想長久地陪伴他。

這話親耳聽見的震撼, 仿佛幹涸枯澀的胸腔間,沖湧進鋪天蓋地的滾熱血液。

可那句喜歡,卻有附加的曾經。

晏峋還記得她年少時, 小心翼翼地揣摩他喜好,問他要不要吃棒棒糖的樣子。

他隨手接過,她便克制不住歡喜,將心思寫在臉上。

又不無擔心地認真同他說:這糖吃到最後的時,要小心些。小心它中空的地方, 劃破舌頭,會很疼。

晏峋曾經覺得, 到底是有多笨,才會吃糖的時候,都會被割破舌尖。

可此刻, 他終於嘗到了被銳利劃開痛意,甜味混著血腥氣滾進喉間, 到底是什麽感覺。

他想開口, 他想解釋。

想告訴宋朝歡, 他從來沒有想過,要傷害她。

可再多的理由, 在那句“我喜歡你”面前, 都蒼白無力,又潰不成軍。

他一次又一次的, 拙劣的幼稚的無意識的試探,哪一樣,不是對她的傷害。

即便是無意的,又何嘗不會傷人。

鋪天蓋地的毫無源頭的龐雜情緒,仿佛裹挾著砂礫巨石的海嘯,將他淹沒吞噬。

他既害怕,又慌亂,他完全不知道自己,此刻到底該怎麽辦。只能憑本能地,依舊抓著宋朝歡,不肯放手。

宋朝歡不知道,晏峋到底有沒有聽懂。

她閉了閉眼,叫自己更冷靜些。

如果離婚後,倆人各不相幹。或是真的同普通朋友一樣,沒有晏峋先前做的那些事,今晚這些話,宋朝歡是不會說的。

畢竟傷口就算長好了血痂,生出了新肉,也是不好看的。

可喜歡晏峋這件事,她並沒有覺得是錯,也從沒有後悔過什麽。

只是,不會再回頭了而已。

最終,她重新看向他,低道:“所以,你現在明白,為什麽在你看來,你已經低頭了,已經道歉了,我依舊不願意回頭了嗎?”

喉結艱澀地劃滾,晏峋很努力地,想叫自己開口說些什麽,卻終究只是唇翕動,發不出聲。

“晏峋,放手吧。”她看著他,像是有些累極,聲量極輕道,“你抓疼我了。”

極盡克制的指節,又不受控地顫起來。

濃潮的夜色,都掩不住他眸底的慌亂。

晏峋強迫自己,僵著骨節,先將她放開。

他……不好再傷害她的。

可他也要好好想想,還有什麽辦法,可以讓她回來。

總會有辦法的。

只是,他現在有些混亂,還沒有想到。

晏峋想強撐著,朝她笑一笑,卻最終做不出任何表情,只嗓音枯澀道:“送你。晚了。”

卻是宋朝歡,輕輕揉了下手腕,沖他笑了笑,說:“晏峋你看,其實歸根到底,還是因為我們兩個,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。”

晏峋一怔。

“你知道胡同口的地鐵站,每天晚上11點23分才是最後一趟嗎?”宋朝歡平靜溫和地說,“這個城市,大多還是像我這樣的普通人。還有兩個小時候才到末班車的時間,對我們來說,一點都不晚。”

“沒有你的時候,其實我也過得不錯的。”她略向後退了一步,沖他很淺地彎了彎唇,輕聲道,“那我走了。晏峋,再見。”

-

倆小年輕一前一後出了門,鄭姨高高興興地去擺弄宋朝歡送她的香囊。

那繡工,一看就是小太太的手筆。也不知道積了什麽福,也沒做什麽好事,還能享到沒血緣關系的小輩的福。

只是在歸置那禮盒時,才發現盒子裏有本繡譜。

即刻便以為,是宋朝歡裝盒的時候,不小心漏進去的。

也不知道兩個人走了沒,已經有一段時間了。可又似乎沒聽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響。

還是出去看一眼吧。小太太對這些書,可都是很寶貝的。

抱著那書,拉開厚重的朱漆門,門口沒見著人,斜刺裏晏峋開回來的車卻停著。

她下意識歪身探望,卻一楞。

那駕駛座上,緊閉的車窗裏,好像坐著個人。

不是她老眼昏花了,而是那車裏煙霧間隱隱熄灼的一點火光,叫她好像隔這麽遠,都聞到了嗆人的辛辣。

鄭姨猛地一頓,明白了。

她沒有過去,好像也毫無立場,叫他少抽些煙。

可又自然而然地,想起六歲前的晏峋。

那時他的身邊,仿佛從沒有人去愛他。更別提,教他如何去愛一個人。

他們教會他的,除了戒備、算計,便是利益至上的交換。

而她離開後,他們對年紀漸長的晏峋,只會變本加厲,又怎麽會放過他。

她不是沒有看見,晏峋今天小心翼翼的歡喜,這段時間盡他所能的改變。

可連她都看見了,宋朝歡,又怎麽會不知道。

愛一個人,是一種能力,是要耳濡目染,是要學習的。他沒有經歷過,自然不懂。

但,宋朝歡又做錯了什麽呢。

晏峋曾經做的那些事,可以被理解。

可要不要原諒,那便是小姑娘的事情了。

-

宋朝歡以為,那天之後,晏峋不會再來找她了。

又或者,哪天在哪位共同友人的聚會上相遇,那也是很久以後,隨意匆匆的一見。

可沒想到,並沒有幾日,晏峋便又來店裏找她。

再次看見他的時候,宋朝歡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。

因為今年的夏天,又要過去了。

“有時間嗎?我……想和你聊聊。”

他踏進門廳,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。鼻梁上架了金絲邊眼鏡,唇角有淺淡好看的弧度。黑襯衣一絲不茍,扣至喉結之下。

讓人有些分不清,那份清臒,是不是因為衣色暗了些。

宋朝歡是有些詫異的。

她那天的話,說得並不輕。她原以為,這男人骨子裏的驕傲,是絕不容許自己,這麽快又出現在她面前的。

可終究,有些想嘆氣了。

暑假已經結束,胡同裏游客不多,進店的人也少了許多。

宋朝歡坐在案幾後面,沒有站起來,只將手裏縫制的繡樣放下,淡道:“有什麽事,你說吧。”

喉間輕滾,晏峋的確是有些難堪的。

那個店員小姑娘,雖然在長桌邊整理衣服,那不時發出的動靜,卻讓他知道,他這份心思,終究是要暴露在人前的。

“去旁邊那間咖啡館吧。”晏峋說。

宋朝歡看著他,沒有動。

“說完,我就走。”他有些艱難地說。

自然也看見了茍樂心極力克制八卦的偷瞄,宋朝歡無聲嘆了口,點點頭。

咖啡館就在胡同口,宋朝歡常會經過,卻是第一次進來。

工作日的下午,人同樣不多,偌大的回字院落式咖啡館,一桌角落裏輕聲聊天,聽不清內容,一桌單座的青年在敲筆記本。

天氣已經不算熱,室內卻仍開著冷氣。

倆人隨服務員坐了張靠窗的位置,宋朝歡要了杯花茶。

上餐前,倆人都沒有說話。

半人高的玻璃濾過的陽光照進來,熨開冷氣,對宋朝歡來說,溫度正好。

她微側頭,看見胡同裏的白蠟樹葉,依舊是鮮綠顏色。

那碧空間輕晃的團霧似的秋金,還要再等上倆月。

室內咖啡機嗡嗡的操作聲響起,鼻息間彌漫開咖啡特有的香氣,整個耳邊,卻安靜得不像真實畫面。

宋朝歡突然想起,小說裏的許多故事,似乎總結束在冬雪秋雨裏。

可現實哪有那麽多應景的湊巧。

大多是無聲無息的。就像此刻一樣。

甚至沒有兩分所謂的意難平。寡淡得就像,撣了兩粒鹽粒子進了白水裏。要是沒有人告訴,端起來喝一口,都不知道原來還落進了別的東西。

她那天原以為,她不會再為,因為晏峋生出的情緒流眼淚了。

可回去後,也不知道為什麽,卻奇奇怪怪地哭了一場。再睡醒時,就好像連昨天說過的話,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杯盤輕落上桌的聲音。

服務員報了單,將花茶給她,清咖給了晏峋。

待人走後,他沈默了片刻,終於開口:“這幾天,我想了許多。”

宋朝歡看著他,沒有說話。

“我們,的確是離婚了。因為,曾經那樣的我,讓你受到了許多傷害。你說,你放下了,我……也理解。的確,是我的問題。但我這段時間,真的有在,嘗試著作出改變。所以我想,我們,是可以重新開始的。”

他這幾句話,說得異常笨拙而艱難。

像中學時最不用功的學生,死記硬背著理解不了意思的課文。

他似乎因為這艱澀的話音,想端起咖啡喝一口。卻只肩線微動了動,下頜微斂,讓日光在他鏡片上掠覆。

然後低聲說:“我們當初結婚,太草率了些。所以……我重新追求你吧。”

宋朝歡一頓。微垂的視線,看著那茉莉,晃浮在清水上。

每個人都會自然地成長,可其實有許多人,又都將自己留在了某一時刻。

因為害怕受到傷害,本能地將自己蜷縮起來,年深日久,生出一層自保的硬殼。

而那個保護他們的殼子,便也停留在了當時的模樣,不再長大。

可當他們終於意識到,該往前走的時候,那原先保護他們的殼子,便成了禁錮他們的枷鎖。

她明白,要破開那層殼子,是很痛的。

可……她已經陪了他那麽久了啊。一個人想要長大,終歸是要靠自己的。

宋朝歡伸手,捧過瓷杯,抿了一口。

“晏峋。”她終於叫他。

“嗯。”喉間幹咽,晏峋應她。

卻單一的音節,都顯得有些忐忑起來。

她看著他,極溫柔地笑了笑。

“我是被人好好愛過的。外婆,給了我毫無保留的愛。所以,我也有愛人的能力。當初對你的喜歡,純粹地,因為你是晏峋。”

她曾經,也是被毫無保留地愛過的,所以對晏峋的感情,也並無任何代償。

只是存粹的、年少時對熱烈恣意的歡喜。

只是越純粹的東西,就越是經不起消磨。

晏峋那只擱在膝上的手,不自覺地僵硬起來。

這些曾經最想聽見,最想知道的話,如今聽來,卻像是一柄柄橫亙在他咽喉上的利刃。

果然。

“所以現在不喜歡了,也是一樣的。”她看著他,一字一頓,緩聲同他說。

因為他是晏峋。

所以,她沒有辦法,再喜歡他了。

晏峋不知道,是怎樣強迫自己,同她笑了笑,又艱難開口道:“不試試,怎麽知道呢?”

宋朝歡有些不想去想,晏峋今天說的這些話,到底拿出了多少勇氣。畢竟這樣的事,她是體會過的。

便也明白,單方面在意一個人,是件很枯澀的事情。

她有些無奈,卻還是站了起來,溫和卻平淡道:“晏峋,不是捧出真心,就會有回報的。”

她已經勸過了,要不要聽,便是他的事了。

-

晏峋也不知道,宋朝歡已經走了多久。

對面她花壺狀的白瓷杯裏,已經不再有淡霧騰出。

咖啡館裏,依舊很安靜。

安靜到似乎並沒有人發現,這一桌少了一個人。

他不是傻子,哪裏會不明白,宋朝歡到底是什麽意思。

宋朝歡一早告訴過他,她已經向前走了。何嘗不是在讓他也放手,向前走。

他只是刻意地不想面對,不想去聽罷了。

他的所謂追求,對她來說,也不過是困擾。

他曾經最不屑的糾纏不休,如今卻仿佛成了,他唯一能站到她身邊的砝碼。

其實自從得知她生病後,便有一個念頭,像生了尖刺的爪,死死地攫住他——

他是不是,總在她已經不想要了的時候,給她些不合時宜的東西。

但,總會有辦法的。一定會有兩全的辦法的。

她要他做什麽都可以。

她可以把曾經受的委屈、難堪、痛苦,一一還給他。加倍還給他。

唯獨讓他放手……

喉結艱澀滯梗地滾動,睫尖輕顫,晏峋傾身,端過桌上咖啡。

捏著白瓷杯柄的骨節一陣青白,杯中液體微晃,喉間哽進涼澀苦意。

他辦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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